铁鸟降落在黄花机场时,我恍惚以为闯入了某个超现实主义的画框,从澳门金光大道纸醉金迷的迷宫中抽身,仅仅两小时航程,便坠入长沙某隔离酒店苍白的空间褶皱——这里的时间被拉长,又被压缩,形成一种诡异的时空琥珀。
澳门的空气稠密得能拧出金钱与欲望的汁液,永无黑夜的赌场将时间的存在彻底取消,水晶灯的光芒刺穿每一处阴影,老虎机的嘶吼与筹码的脆响编织成一首没有休止符的癫狂交响,在那里,人被抽象为移动的钱包,情感被量化为赔率,连呼吸都沾染着计算与贪婪的锈蚀气味,那座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感官剥夺实验室,用过度刺激摧毁感知的边界,使人沦为漂浮在消费主义浆液中的无脑细胞。
而长沙隔离宾馆的房间,则呈现出一种镜像的极端,十四平方米的纯白囚笼,消毒水的气味像透明的薄膜包裹着每一次呼吸,唯一的窗户是镶嵌在墙上的液晶屏幕,循环播放着同一片被栅栏切割的天空,时间在这里不再是金钱,而是必须一分一秒咀嚼吞咽的乏味食物,澳门用无尽的喧哗吞噬时间,长沙隔离点则以极致的静默将时间无限拉长——这两处空间,竟以一种吊诡的方式完成了对现代人存在状态的合围。
被禁锢的肉体却在两个次元间疯狂穿梭,深夜,澳门赌场里那位瞳孔扩散、指甲深深抠进天鹅绒赌台的男子;清晨,长沙隔离楼下穿着臃肿防护服、眼中写满疲惫的“大白”,这些影像在隔离房间的墙壁上投射、重叠,我惊觉这两处空间共享着同一套权力编码:澳门用金钱的幻梦编制囚笼,隔离点以健康之名施行禁闭;一个用迷醉剥夺自由,另一个用保护取消自由,而身处其中的人,都在经历一场被精心设计的“驯化”——学会适应非正常状态,并将其内化为新的日常。
在绝对的孤寂中,记忆开始发酵、扭曲、变质,澳门威尼斯人酒店虚假的天空与长沙窗外真实的阴天,在脑海中搅拌成卡夫卡式的噩梦混合物,我开始怀疑,或许我从未真正离开过某个隔离空间——澳门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隔离?将人隔离在真实生活与人性之外,囚禁于欲望的玻璃罩中,而现在的物理隔离,不过是将这种内在状态外化为具象的牢笼,我们早已习惯生活在各种非场所中:机场、酒店、商场、网络云端……这些过渡性空间吞噬了地方的独特性和人的真实性,将个体转化为可被预测、被控制的数据节点。
第十天,一场大雨敲击窗户,我忽然获得了一种诡异的顿悟:现代人注定要辗转于一个个“隔离”空间之间,有的金光闪闪,有的苍白肃穆,但本质都是将人从本真存在中连根拔起的异化装置,澳门与长沙,两座毫不相干的城市,通过我的身体这个媒介,完成了关于当代生存困境的隐喻性握手。
解除隔离那日,阳光刺眼,踏入所谓“自由”的一刻,我却感到更深的不安,我们欢呼着逃出一个隔离空间,只不过是为了奔赴下一个形态各异的隔离空间——写字楼的格子间、社交媒体的信息茧房、消费主义的符号牢笼……这些难道不都是更高明、更无形的隔离吗?
铁鸟再次起飞,我在云端俯瞰逐渐缩小的长沙城,意识突然被一道闪电劈开:或许,真正的隔离从来不是澳门到长沙的空间位移,也不是核酸检测的阴阳界限,而是现代人心灵深处那座无法逾越的孤岛——我们每个人,都在自己欲望与恐惧筑成的隔离间里,戴着无形的镣铐,跳着永不落幕的孤独之舞。